一、猪企四巨头被约谈事件的经过

2023年6月20日，由国内猪企巨头牧原集团举办的“第十八届养猪节·共创共享论坛”上，牧原、温氏、双胞胎、正大联合发布《互不挖人公约》，四家企业联合倡议：“不挖人，不拆台。如有违约，加倍反制”。

7月31日，市场监管总局约谈上述四家企业，认为《互不挖人公约》倡议不挖人、不拆台等行为，有违《反垄断法》精神，要求其积极整改、自查自纠、加强反垄断合规管理和制度建设。

被约谈当日，牧原集团在其微信公众号上发布声明称，“将立即整改”、“撤销该倡议”、“支持行业内人才自由流动”。

二、养猪行业联合倡议“互不挖人”的行业背景

2018年非洲猪瘟传入我国，兽医岗位技术人员成为养猪行业受追捧的对象，养猪行业“挖墙脚”之风逐渐盛行。各家公司都忙于“挖人”，导致团队动荡不安，整个行业内的用人成本也随之水涨船高，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兽医岗位技术人员月薪在10万元以上很普遍。今年年初以来，生猪价格持续低位运行，市场消费不振，养猪业亏损严重，从猪企的角度看，联合发布“互不挖人”倡议似乎有点“无奈之举”的意味。

三、 “互不挖人公约”的违法性分析

牧原、温氏、双胞胎、正大四家企业之间具有竞争关系，其市场份额共计约13%，联合发布的《互不挖人公约》，具有排除、限制竞争的效果，属于反垄断法禁止的垄断协议。

垄断协议，是指两个以上经营者相互间达成的排除、限制竞争的协议、决定或者其他协同行为。垄断协议包括横向垄断协议和纵向垄断协议，竞争对手之间达成横向协议，而不具有竞争关系的上下游企业之间达成纵向协议。很显然，猪企四巨头发布的《互不挖人公约》属于横向垄断协议。

针对横向垄断协议，我国《反垄断法》第十七条规定：“禁止具有竞争关系的经营者达成下列垄断协议：

（一）固定或者变更商品价格；

（二）限制商品的生产数量或者销售数量；

（三）分割销售市场或者原材料采购市场；

（四）限制购买新技术、新设备或者限制开发新技术、新产品；

（五）联合抵制交易；

（六）国务院反垄断执法机构认定的其他垄断协议”。

其中第（一）至（五）项所列协议，只要达成，即被推定为具有限制、排除竞争的垄断协议，而不论参与经营者规模和市场份额的大小；第（六）项所列协议被认定为垄断协议还需要该协议具有排除、限制竞争的效果。笔者认为，猪企四巨头发布的《互不挖人公约》应归于上述第（六）项情形，四家企业市场份额共计约13%，具有排除、限制竞争的效果，被认定为横向垄断协议并无不当。

垄断协议不仅包括书面形式的协议、决定，也包括口头形式的协议、决定；同时，还包括既没有书面协议，也没有口头协议，但采取了步调一致的行为。如几个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的经营者不约而同地涨价，即使没有书面协议和口头协议，只要采取了步调一致的涨价行为，即可能被认定达成并实施了横向价格垄断协议。因此，即使假设猪企四巨头没有发布《互不挖人公约》，但如果步调一致的不录用从其他企业离职的员工，也将被认定为反垄断法所禁止的横向垄断协议。

我国《反垄断法》第五十六条规定，经营者达成并实施垄断协议的，没收违法所得，并处上一年度销售额百分之一以上百分之十以下的罚款，上一年度没有销售额的，处五百万元以下的罚款；达成垄断协议但并未实施的，可以处三百万元以下的罚款。经营者的法定代表人、主要负责人和直接责任人员对达成垄断协议负有个人责任的，可以处一百万元以下的罚款。

值得指出的是，对于猪企四巨头达成“互不挖人”垄断协议的行为，市场监管总局并未处以罚款，仅要求其积极整改，着实“从轻发落”了。概因生猪养殖行业自年初以来持续低迷，亏损严重；或因我国《反垄断法》第十七条中并未明确列举出“互不挖人”垄断协议，该案为我国“互不挖人”横向垄断协议第一案。总之，对猪企四巨头的处理结果，体现了市场监管总局对我国生猪养殖行业的呵护。

牧原集团在2023年7月31日的《声明》中称：“关于该倡议，从未制定具体细则或实施相关措施。为避免造成误解，现决定撤销该倡议”。虽然猪企四巨头从未就“互不挖人”制定具体实施细则，但其作为发起人联合发布《互不挖人公约》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构成我国《反垄断法》第十七条所禁止的达成横向垄断协议。该《声明》事后证明了约谈会要求猪企四巨头“提升反垄断合规意识和能力”的必要性。

四、国内外的“互不挖人”协议

2010年，美国司法部起诉苹果公司、谷歌公司、英特尔公司、直觉公司、奥多比公司和皮克斯公司，诉称这六家公司达成“互不挖人”的限制竞争协议，例如，苹果公司内部存有一份“不呼叫清单”，苹果公司高层指示人力资源部门不要招聘与苹果公司保持这类协议的企业的员工。同样，谷歌公司招聘手册中也列出了与其保持该类协议的企业，并明确不雇佣这些企业的员工。苹果公司曾投诉谷歌公司违反了他们之间的这类协议，谷歌公司对此进行了内部调查并专门进行了回复。2021年，几个软件工程师起诉上述六家企业，六家企业共支付和解费用4.35亿美元，分配给受“互不挖人”协议影响的约64000名员工。

2014年，迪士尼公司、索尼动画公司、梦工厂公司、蓝天工作室（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的子公司）、皮克斯公司和卢卡斯公司因“互不挖人”协议，被一些动画师们告上法庭，上述六家企业共支付和解费用约1.7亿美元，分配给受“互不挖人”协议影响的约10013名员工。

2016年，浙江省某市民办教育协会与当地46所民办中小学校长签署《教师流动自律公约》，互不招录其他学校尚在合同期的教师，如有违反，则赔偿对方30万元/人次。

福建省某地食品协会也曾草拟一份《食品行业员工流动自律公约》，意图杜绝食品行业内互相“挖人”的行为。

五、“互不挖人”协议的危害

对于劳动者，“互不挖人”协议，限制了劳动者的就业机会，降低了劳动者的薪酬福利；对于企业，“互不挖人”协议，虽短期内降低了企业的用工成本，但打击了劳动者的工作积极性和创造潜能，从而阻碍了企业的技术创新和管理升级，逐渐削弱企业市场竞争力；对于行业，“互不挖人”协议，造成了行业内不公平的市场状态，阻碍了劳动力要素在行业内合理畅通有序流动，对整个行业的技术革新都将是一种持续性破坏。

六、对经营者的警示

具有竞争关系的经营者，如厂家之间、经销商之间，尤其是特定区域、特定行业内具有竞争关系的头部企业之间，应避免在商品定价、分割市场、限制生产销售、限制技术升级、联合抵制交易以及其他涉及竞争的问题上采取协调一致的行为，更应杜绝达成限制、排除竞争的书面协议或决定。

反垄断法与每一个市场经营者都息息相关。市场监管总局对猪企四巨头的要求，也是对每一个经营者的要求，即每一个市场经营者都应深刻吸取猪企四巨头的教训，全面自查自纠，规范自身经营行为，加强合规制度建设，切实提升反垄断合规意识和能力。